《关雎》叙说男女的感通。男女的感通是走出一己之域通往人际的重要一步。

从男女的感通到人际的呵护

——《关雎》的意义 刘梁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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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上期)“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我们曾把它理解为男生对女生的思慕 之情,并说这是人类最本能的感情之一。这样的理解还过于粗浅,因 为它把君子简单地化约为男生,把淑女简单地化约为女生,从而漏掉 或跳过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何谓“君子”?《论语》有一个说法:“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朴实多于文采,就未免粗野;文采多于朴实,又 未免虚浮。文采和朴实,配合适当,相得益彰,这才是一个君子。质从 内在的德性立说,文从外在的文饰立说,文质彬彬,那是内在德性与 外在文饰的完美的结合。文质彬彬才是名副其实的君子境界。
  君子可以用“文质彬彬”来形容,与君子相配的淑女则可以用 “窈窕”来形容。何谓“窈窕”?陆德明《经典释文》引王肃:“善心为 窈,美容为窕。”扬雄《方言》:“秦、晋之间,美心为窈,美状为窕。”则 “窈窕”本合内外而言。就外形而言,“窕”的含义也很丰富。王肃所 谓“美容”侧重于长相,扬雄所谓“美状”侧重于身材,而毛传释“窈 窕”为“幽闲”则侧重于恬淡从容的气质。恬淡从容的气质自然是内 心和平精神的不自觉流露与展现。窈而窕,方可称之为淑女。毛传, “淑,善。”因此,淑是一个表示赞赏与肯定的价值判断。
  有色有德,形体至盛也。我们不免要问:内在的美德如何形之于 外而体之于形?儒家讲修身。这个“身”字不同于“形”。如果说“形” 偏于外在的形体,那么“身”原本就是形体与心灵的统一。《中庸》有 言:“富润屋,德润身。”物质财富可以滋润我们的肉体栖息其间的住 所,而美德则可以滋润我们的心灵栖息其间的身体。《孟子》认为,有 德性的人,“其生色也睟 然,见於面,盎於背,施於四体,四体不言而 喻。”发出来的神色清和温润,它表现于颜面,反映于肩背,扩展到手 足四肢,在手足四肢的动作上,不必言语,别人一目了然。
  以德修身,通过内在的修养充实身体,赋予我们的颜面、我们的 身体以文采与光泽,让它们焕发迷人的光辉。形体是自然赋予的,呵 护、滋养处于自然状态的形体,让它从自然状态提升到既有文采又有 光泽的文明状态,这是我们每个人对于自身的不可让渡的责任。从自 然状态到文明状态,这是一个以文化面、以文化身的过程,它的实现 离不开文化,离不开自觉投身历史文化传统。———在这里,我们不期 然听到了历史文化传统的呼唤。一个声音邀请我们进入历史文化传 统———而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关雎》阅读活动恰恰就是我们对这 一邀请应和!进入历史文化传统,把自己从自然状态提升到文明状 态。文化,自身的充实,生命的成长。小孩子长大成人,难道仅仅是体 形的增长吗?形体的成长是有限的,长得再高估计也不会超过姚明 了———那也不过两米有余。然而,对于人来说,有限的是形体,而无限 的则是心灵。我们的心有多宽,我们的人就有多大。我们的意义世界 有多大,我们的生命就有多宽广。投身历史文化传统,将历史文化传 统纳入自身的血脉,从而成就个体心灵与生命的充实与长大。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君子思慕淑女,它以男生对女生的思慕 为基础,同时又把这种思慕提升到了新高度。男生对女生的思慕如同 雄性雎鸠对雌性雎鸠的渴求一样出自本能,君子对淑女的思慕,则是 “人们内心深处的最真诚的一份感情的感动所涌现出来的、一种自然 的本能的向那高远的美好的那种完善的境界的向往和追求的心意和 感情”。
  《关雎》叙说男女的感通。男女的感通是走出一己之域通往人际 的重要一步。由男女而有夫妇,有夫妇而有家庭,有家庭而有社会国 家,有国家而有天下世界。
  人生天地间,而天地间总是世人的去处。因此,人总是与他人共 在于世。鲁宾逊流落孤岛,孤身一人,但茫茫大海隔不断他重返人世 的期盼;而在此期盼中,鲁宾逊共他人而在。共他人在世,自然有人 际。人际有相际,亦有分际。人际的守护需要同时恰当地保持着相际 与分际。不过,从人的自然倾向来看,守护人际的威胁似乎主要来自 过分强调个体,过分强调人与人的区分,从而以分际压倒相际。在最 直接的层面上,人似乎首先是作为一个个相互独立的形体而存在;在 诸多形体中,其中又一个独特的形体,只有它的存在可以被真切地感 知到,那就是我们用“我”来命名的东西。因此,“我”首先是与其它 形体相分际的独一无二者。另一方面,“我”这个独一无二者还有“知 食知色、能甘能悦”的自然欲求,这些自然欲求的满足又常常受到他 人的阻碍。由此,我与他人的分际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相形之下,我 与他人相际的一面常常处于被遮 蔽、被遗忘的状态。
  然而,在某些时刻,被遗忘的 相际会突然间明白起来。比如,孟 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 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 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 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我突然间看到一个小孩在井沿边 马上要往里掉的样子,“啊!”惊 呼之声脱口而出,因为惊恐、担 忧、悲哀诸般情感奔涌而至并就 在此之际霎时间攫住了我的心。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怵惕恻隐之 心出于生命的感通。看到他人身 历险境,一种同气连枝的感情油 然而生。这时,“他人”不是在 “他”、而是在“人”的层面感动 我。他人首先作为人对我显现,与 此同时,我也首先作为人向我显 现。恻隐之心是“不忍人之心”。 船山说,“不忍人”“忍”字,“只 是割弃下不顾之意”。“人与人而 相于,则未有可以漠然者矣。”乍 见孺子将入于井之时,我与他人 之间痛痒感通的相际实情崭露无 遗。这种不忍人之心,也就是仁。 船山说,“仁者,人所固有不忍之 心也。”不忍之心即不忍人之心。 不忍人,对于他人不能割弃不顾, 因为我之为人对于同类的他人有 源始的感通。“仁者,人心之不容 已,感于物而遂通。”“通”,意味 着人际的通畅状态。与此相反, “不仁”则是麻木、麻痹、不畅通, 即人与人之间感通的丧失。法国 学者于连说,不仁“阻碍了人与人 之间的相互作用,而确保每个生 命处于通畅状态的不断的变化却 正来自这种相互作用。”只是因为 有了仁这种源始的感通,人与人 之间才组成了一个心气相通的 “共通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 淑女,君子好逑。”诗人听到雎鸠彼此唱和的关关声,感物兴情,激发 了追求淑女的渴望。这里有人与物的感通。实际上,感通绝不仅仅限 于人际。《周易》《咸》卦下艮上兑,即象征交感———从男女交感一直 到天地万物的交感。天地万物之间的交感、感通都叫做“情”。或者说 反过来说,“情”就是天地万物间的感通。人之性感物而生情。情感在 把人之性带入情境的同时总已经把相感之物带入情境。情感见证人 物之“际”、人人之“际”、天人之“际”。情感是伟大的。《中庸》有 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 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那么, 如何由情感见证际,进而在人与物、人与人、人与天的情意绵绵中呵 护并守护际,这或许构成了最为根本的哲学问题之一。现代世界的一 个症结,恰恰在于情感的萎缩。先知型的思想家梁漱溟曾说,现代人 “在这样冷漠寡欢、干枯乏味的宇宙中,将情趣斩伐的净尽,真是难过 的要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 阻且长。”寻寻觅觅,我们是否还能够返于际,重建生趣盎然的人间乐 园? (作者系哲学系教师)